黑袍者事件落幕以後,循環賽天天進行着,眨眼間已是半月之後。
八強排名大定,祭神節將近,加上本學年已完結(1),街頭巷尾皆可聞人們暢想着戰隊選拔的候選人,討論着最近這新任皇儲的動態,光族裏…亦同樣熱鬧。
「哎昨天水晶宮的報導你看了嗎?靜楓宮那幾張特寫,是不是暗示着甚麼?」
「可能吧,但也只有那水塘明顯與水族有關,其餘的我還真看不出。」
「說起來八強榜上有兩人是水族,火族一個都沒有,你說會不會…」
「不會吧…以往都是一族一個名額,有得選,肯定是主脈優先。」
卡拉剛見完御光,聞見自家侍衛的話時握着委任書的手下意識一緊。
主脈優先。這話本身沒問題,白鑽的階級觀念本就嚴明,有問題的是…她。
她是光族主脈,但是一個自認不配被稱作主脈的主脈。
她不好光族人好的社交會晤、反偏愛巡視行區體驗民生疾苦;光族善文不善武,她卻愛兵馬多於筆墨;光族主脈的戰魂是菱鏡,而她的卻是光龍與虹鳥。
喜惡相反也就罷了,人各有志,但戰魂,卻是家傳的,就算變異也不差太多。
菱鏡是非主戰類光類戰魂,而光龍與虹鳥,卻是光類與龍類的主戰類戰魂。
御光無家室是獸類戰魂,光族亦不曾有龍類戰魂的主脈,因此答案顯然易見。
她,並非主脈。
儘管不清楚為何多年來無人質疑她的身份,但她清楚她不是。
然而不配為主脈的她卻即將在祭神節裏被任命為戰隊成員。
戰隊成員即未來御者,亦即是…她將會是下任御光。
若干年後非主脈的她成了御者,那未來建立的家庭…便會被稱為主脈。
卡拉被這樣的認知震驚到了,一時間僵在原地,說不出話來。
「卡拉?」關切的男聲響起,卡拉抬頭,只見一男子和暗衛一前一後的走來。
他是御光之子,她的掛名兄長,也是…菱鏡持有者,真正的光族主脈:明.光弼。
雖然男子不可為族長,但她總覺得,是自己奪走了他應得的一切。
若她不在,主脈只有他一人,也許找個世家女入贅,他還可掛名當族長。
「怎麼了?是有何不適嗎?」見卡拉不答,男子又緊張地問道,卡拉愣愣的看着他,直至見男子想脫外袍給她穿時才猛地反應過來,連忙阻止。
「我沒事。兄長怎知我在此?」壓下心中雜亂的思緒後,她硬是扯出一絲笑容,儘量笑得和記憶中快樂的自己一樣,讓男子可以不必為她憂慮。
「聽飛羽說你回來了,料你會先來見母親,便來碰碰運氣。」光弼也笑着,可卡拉愈聽卻愈發心酸。
飛羽是光弼的暗衛,因光弼體弱易病,是名符其實的藥罐子,所以通常都是由飛羽在府上走動,把耳聞目睹帶回來稟報予他。
只是有聞最近夙光城雨下個不停,飛羽怎麼不顧着兄長的痛風讓他跑出來了?
「卡拉,下次離家時,帶上羽可好?」光弼捏着手帕輕咳了幾聲,隨即展顏道,卡拉瞳孔一縮,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。
他知道,她將離家。那…
她不敢問,他知不知她將因何事離家。
更不敢問,他知不知她這一別,未知歸途何期。
「以後再說吧,快下雨了。我帶回了上次兄長提過的遊記與小吃。」她不着痕跡的繞過他從飛羽手上取過傘子,亦繞過他的問題。
即將離別,且容她任性一回,陪在兄長身邊多一會。
對這兄長,卡拉一直是心存愧疚的,因為他對她真的好得沒話說,也因為…
她早知自己非主脈,可還邊享受着兄長的優待,邊奪去了屬於他的一切。
對不起。她心裏道歉着。她知道自己不應貪戀不屬於她的親情。
待我成為御者,我會更改族規,把御者之位還給你,我會延請最好的醫師治好你,所以,請你務必,支撐到我成為御者的一天。
族長屋裏的御光看着直至兩人消失在水霧氣蘊的陰霾裏,才輕嘆了一聲,目光移到書桌上的大字上。
那是一個用白鑽星文寫的「弼」字。
弼,即輔佐也。
。
夜深,月華照在雲海上的山頂小亭裏,微風拂過樑上的風鈴帶起零星的叮嚀聲,外面風景如詩如畫,然而剛來到的兩名賓客卻無心欣賞。
「這是何意?」其中一人把卷軸舉到正閉目撫琴的白髮老婦面前。
老婦人睨了卷軸一眼復又閉目,雙手不停,琴音不斷,似是對問題不感興趣,也似是已有答案,但因覺得對方無需知情所以沒有回答。
而她的沉默也成功惹惱了翻山越嶺前來求問的人。
「御風,十五年了,與殿下有關之事你一概絕口不提,你用公務痲痺自己,過着毫無私生活的人生——但,即便熬出滿頭白髮,即便靈族絕後,你就能完成殿下所托嗎?殿下只托你照顧白鑽嗎?風族呢,我們御者呢,雪殿下呢?」
一連三個問題,承載着多年來的憋屈憤怒,如刀般鋒利,一擊即中直達要害。
那一剎那,琴聲戛然而止,空氣彷彿凝固,只剩那微亂的銀絲隨風飄動,老婦依舊依舊無話,可那筆挺的背影卻因剛才的話而染上蒼桑之感,叫人傷感。
「槿,別說了…」在一旁的御冰小聲勸阻,顯然認為就算同為御者這話也太過分,卻不料老婦站了起來,看着被制止的御木,眼裏沒有怒火,只有自責。
很明顯,剛剛的話讓她大受打擊。
「接着說。」正當兩人躊躇時,那平和但堅決的語氣又讓兩人一窒,她們看着背月而立的老婦人,陰影中的雙目幽深如潭,儘管多年過去,儘管她被所有御者都要蒼老,但那神態、威嚴,卻分毫不差,一如當年,初為御者時。
她是御風,御者之首、白鑽主相、風族族長、學院院長,還有…
上任皇儲,月蘭殿下的老師。
她本已肩負着太多責任,世人卻愈漸嚴苛,不屑於她的付出,叱罵她的失職,卻沒有誰想過誰能肩負如此重責仍屹立不倒,面對質問…首先是自責。
究竟是誰虧欠了誰,又是誰讓御者之中年紀最小的她老態畢現,仍鞠躬盡瘁?
「我有三個疑問:其一,早前有稜紋者於學院出現;其二,今皇儲托凱莉帶回的黑袍藏於法天陣圖;其三,是凱莉目睹後出走被皇儲坐駕『剛好』接走。」
御木很直白,就是認為稜紋者和皇儲有關,而她,需要御風的答覆。
在一旁的御冰顯然不知情,此刻聽得一愣一愣的,迷茫中帶着點訝異。
御風沒理御冰,而是定定的看着御木,良久補充了一句。
「第四:戰隊名單包括正在國族本家寄住的幾人。」
她的話如拂面而過的微風般輕,卻讓御冰與御木聞言為之色變。
國族本家有人寄住,這是眾御者隱暪多年的秘密。
本家,象徵行區管理權,居者必須是該族主脈或核心成員,這是族規,所有人皆知就算是再重要的客卿,再得寵的側室,以至皇族來訪,都不得居於本家。
然而,這尤如定律般的規則曾於十五年前被打破過。
打破族規的還不是一個御者,而是一個不落全部有分。
她們把非主脈的人安置於本家裏,偽裝成本家主脈的人來培養,供其吃穿用度,授其文武禮義,資源、機會、賞罰,與族中主脈皆有過而無不及。
此乃受陛下所托,然而她們清楚,自己願意並不代表族人樂意,白鑽的嫡庶親疏、主僕制度根深蒂固,要是被族中長老發現,很可能會引發全族暴亂。
所以,這些年來她們都沉默着,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現,怎料…
怎料陛下在立儲之時把塵封的秘密翻出。
但這,亦非能讓她們臉色大變的原因。
她們不怕被人知道,大不了不當族長更清閒自在;她們也不憂戰隊名單上有誰,各族菁英眾多,任挑也不成問題;她們所懼的,是此事背後的動機。
怕,曾一同出生入死的陛下,實在十五年前已計劃除掉她們。
怕,滿腔實誠只換來背叛,多年友好只是海市蜃樓。
更怕…是因為她們或多或少已猜到了寄住在本家幾人的來歷。
「陛下的意思是?」御木默默握拳,深吸了一口氣後沉聲問道。
御風並非會坐以待斃之人,她剛才的話,肯定還有未道盡的下半句。
御風看着遼無邊際的雲海,臉上沒有一點憂慮,只有嘴角一抹笑意。
「殿下回來了。」目光所至,是雲海,也是過往。
「甚…」御冰與御木一怔,待反應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回到山腳下。
想問,得再登山,只是夜已深,且留待明日廷議後再問罷。
山頂,老婦人倚柱抿着温酒單手撥動起琴弦,和應着風鈴零落的響聲。
她笑着自說自話,不知不覺已空了幾壼,再後來,她仍笑着,眼裏卻泛紅。
「殿下…您…為何要回來…呢……」
御木猜得不錯,她是留有半句。
只是…御木的問題她回答了,她的問題,又由誰解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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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.03.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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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1. 白鑽學年一般在春天開始,初秋祭神禮前完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