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很漫長。
有些人徹夜無眠,願醉生夢死,但數了上千隻綿羊仍毫無睡意;也有人一早入眠,奈何夢魘纏身,連睡夢中都無法停止思慮。
御風顯然是前者,而後者,正在白鑽的靜楓宮。
殿內雖有月光透進、夜燈照明,裏間卻是莫名的幽暗,不知是否重重帳簾遮蔽了光芒,或是殿內有某種法術或技能刻意令環境伸手不見五指。
如此漆黑的室內卻有一人坐在榻旁,默默地給睡出一身冷汗的女子更衣,又伸手撫平了女子緊蹙的眉,替她掖好被子,盡管甚麼都看不見,動作卻孄熟得如同肌肉記憶。
而女子卻睡得安穩得有點不正常,似是服了安眠藥,也像是爛醉不醒,及至榻邊人給女子更了衣,施展治療咒時,女子還是睡得像活死人一樣毫無反應。
這不是好的徵兆。不論是以藥入眠,還是借酒消愁,還是藥跟酒一起服,都說明此人經歷着一些很不愉快的事,或是壓力太大,有逃避的心態。
外面的燈光把陰影裏的輪廓勾勒了出來,給女子更衣的巖然是龍紫儀陛下,而此能被陛下親自照料的女子顯然是靜楓宮的主人,碧月寒貝拉。
「何時開始的?」皇看到桌面上有本鈴蘭皇后時終開口向虛空問道,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非常陰沉,語氣很輕,卻隱隱透着壓抑的怒火。
那是一種很生氣,又不知該向誰洩憤的憋屈。
她也不知自己氣的究竟是為何貝拉沒跟她說,還是為何她臨近祭神節才察覺,或者,是誰讓貝拉如此消極,抑或,三者都有。
但她沒怪罪任何人,因為眼下貝拉的安危遠比責怪侍衛重要,而且,她怎不明白,貝拉若不想她知情,總會找到辨法暪她,若一心求死,也無人可攔。
「是半個多月前,陛下。」黑暗中有把分不清方位的聲音回道。
居然…這麼久了。皇雙眼瞇了瞇,眼中戾氣更重。
半個多月前還是全國賽八強賽的中段,雖戰況激烈,但戰隊名單及其住處其實早已備妥,國內沒貝拉要操心的事,按道理最近其應該毫無壓力才對。
而貝拉…是皇親自看着長大的,對外雖是剛成為皇儲不久,但實際上自幼已被當成下任白鑽皇來培養,無論是眼界、心態、能力都遠超同齡人,不可能被三言兩語影響到,更不會不去求助便產生輕生這般懦弱的想法。
可想而知,事情是真的很嚴重。
皇透過門簾看着榻上一動不動的少女,緩緩闔上雙目。
究竟是誰,把她的皇儲迫至如此地步?又為何要逼迫她?
是仇家不敢動她,所以動了她的繼承人嗎?
從來,沒有那個仇家能動她的人後全身而退、毫無痕跡。
「陛下,潛雲有一要事要稟。」這次黑暗中的聲音比剛才嚴肅了不少。
潛雲是靜楓宮的侍衛長,亦是貝拉的影子,她的要事,自是與貝拉有關。
「你說。」皇儘量壓下內心洶湧的情緒後才開口,但語氣還是有點生硬。
也難怪,白鑽從沒有皇儲被人欺負至此,更沒有那國儲君被欺負了,作為鑽級皇國的鑽級強者還毫無頭緒,無從下手。
「最近黑鑽宮有一份密函,內容…與殿下有關。」潛雲在斟酌字眼,似乎是在糾結如實說會不會為自己惹來麻煩,若說得太隱晦皇又會不會認為不重要。
畢竟她是白鑽皇儲的侍衛,知道送進黑鑽宮的密函內容,也是很可疑的行為。
然而皇關注點不在此,而是在黑鑽宮有甚麼與白鑽皇儲相關,略一猜想便能得出結論,再開口時已是用白鑽星語發了好幾個怪異的音。
她說的是:易物致殘。
即宇宙通文裏的:聯姻。
她的意思是,有人在勸黑鑽皇跟貝拉聯姻。
白鑽星語中,聯姻是家族以族人換取利益的劣行,和人販子一樣;殘是形容聯姻下的婚姻,兩個極為負面的詞彙合在一起,可見白鑽人有多看不起聯姻。
也正因如此,發音系統如歌聲一般的白鑽星語,此刻也變得怪異和難聽。
至於為何是勸,因為,她清楚現在的黑鑽皇沒有成家的空閑。
當代黑鑽皇龍天諾年十七,比貝拉年長兩歲,是個非常年輕的國君。早前黑鑽皇的生辰宴上輔政的帝師告病請辭,變相龍天諾要獨自處理所有政務。要管理這近百億人口的國度…不眠不休都忙不過來了,還哪能有心思風花雪月?
所以這封密函,一定是他人所寫,然而就算貝拉知道了潛雲帶回來的消息,也未至於如此急着尋死,所以問題,就出在寫密函的人身上,或者說…
就算寫密函的人與貝拉作死此事無關,以後,也可能相關。
潛雲沒有說話,不知是聽不懂白鑽星語,還是在等候皇下達密令。
以一國儲君為聯姻對象,就算是為皇后,就算只是提議,已是一種侮辱,因為易物致殘是一個男性用語,以男性用語形容女性,本身已是難聽過粗口。
事情發生在黑鑽,白鑽自是不能橫插一手,但黑鑽皇是女皇的侄子,隱晦的讓其「整頓」一下蠢蠢欲動、大膽妄為的諫言者也未嘗不可。
「…」此時寢室裏的少女夢囈道,皇聞言一愣,旋即回到榻邊。
漆黑中,她精準的找到少女的手,緊緊握住,撫到指腹的薄繭,温度透過掌心傳導,平復着少女的夢魘,也堅定了女皇的決心。
「潛雲,讓貝不快的不必存在。」
她不想限制貝拉,因為做決定和承擔後果是未來國君必須學會的事,她能做的,只有讓貝拉變強,強到不用向任何人低頭,強到能承擔任何後果。
而在這之前,她會為貝拉鏟除一切障礙。
易物致殘,不會再上演第二次。
「遵命。」
。
易物致殘。
漆黑中,有一女子聞言眉頭一蹙。
四周,是只有她能看見的片段,那些所謂的夢境碎片。
這些碎片,已困擾她很久了,久到她熟知每個碎片的內容,久到…
久到心生厭煩,忍無可忍。
同一齣戲,看幾次都會背劇情了,再多幾次都開始能分析演技能否展示人物性格,道具夠不夠逼真,剪接夠不夠流暢了,那…每天看,天天看呢?
還是一部名為易物致殘的戲,她作為白鑽人理所當然最厭惡的一個題材。
所以,悲憤和無奈交織,她的意念終於在那一剎那提升到超越碎片的層次。
當目光落在其中一個碎片上,這個碎片,下一瞬便化為齏粉。
光芒和封印着的片段一起向她襲來,讓她下意識閉上眼睛。
「我知道。」話不曉得是對誰所說,語氣中帶着一點苦澀,但雙眼,已堅定地轉向另一塊碎片。
當所有碎片皆粉碎後,她踏過這些碎屑,一步步,向着沒有碎屑的黑暗走去。
碎屑劃破了腳掌,流下鮮血,可是她彷似沒感受到痛楚似的,沒半刻停留,也沒回顧,而那些碎屑,也沒半點粘在她的傷口上,只是遺留原地。
今後,女子將不會再被夢魘所困擾…
不。
那不是夢,是記憶。
女子剛剛看着的第一個碎片,第一個破碎的記憶,是一家三口的全家幅。
碎片中,女人抱着一嬰兒,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,男人笑擁着女人,用一指跟嬰兒玩耍,而嬰兒,則睜着寶藍的雙眼,看着他的父母咯咯地傻笑。
本來是美滿的畫面,然而,很快女人和男人不見了,只剩下嚎啕大哭的嬰兒。
那雙徬徨無助的大眼睛,盛滿了淚,卻無法完整的表達自我。
應該說,就算能完整的表達自我,也無法改變甚麼。
。
黑鑽。劍宏宮。
寂靜的湖央,有一點微弱的燈光,乍看,是一男捧着宮燈坐在小舟上。
燈火映照下,男子絲紋不動尤如雕像,只有被風吹亂的髮絲間,從那雙通紅濕潤的眼中,映照出的忽明忽暗,可以隱約看出其情緒波動。
過了許久,久到燈油燃盡、燈火熄滅那一剎,眼角的淚終於滑下。
抑壓良久的情緒亦終於傾瀉而出。
「母后,孩兒很累。」
此人,便是這黑鑽皇族僅存的最後一人,也是這國家的主人——龍天諾。
這名年輕的國君,身上肩負着太多重任。
為人君,他應考慮蒼生萬民,平衡各族勢力,與列國打好關係;
為人子,他應振興家族,培養繼任人成材,為自己分擔些許;
為…為形象,他不能有一絲怯懦或短板,他得永遠無懈可擊…
只是,他畢竟還是個孩子(1),還是個缺乏親情底下長大的孩子。
所以偶爾,他也會想起那些被人護在羽翼底下,甚麼都不缺的日子;偶爾,他也會躲在無人看見聽見的地方,獨自療傷。
又過了一會,當男子哭夠了,決定擺渡回岸邊時,袖子剛好掃跌了卷軸,卷軸隨小舟晃動而展開,紅色的字在月色下閃閃發亮,惹人注目。
臣及其宗觀白鑽皇儲為陛下良配。
男子瞇了瞇眼,泛紅疲倦的眸中掠過紅光。
紅字上書,在黑鑽只有嫡系皇族女性可用,也是唯一一類上書,不用經過眾議院的審核到達他手中。然而他無母,無妻,無女,何來的嫡系,何來的紅字上書?
此事世人皆知,此人若是想冒認嫡系也太蠢了,至於為何明知故犯,為何推薦白鑽皇儲,他不明白。
他母后便是白鑽皇儲,母后逝後,白鑽皇室對黑鑽有多反感眾人皆知,就算他樂意,白鑽皇室也不可能讓任何成員嫁至黑鑽,是皇儲就更不用說了,那麼⋯
此人又是懷着甚麼心思,說出「良配」二字?
除了警剔,他也有點好奇。
(3225)
03.10.2022
注:
1. 成人[黑鑽男子]:19歲
2. 嘉禮:皇室的婚禮